李谨辰

窥伺者摇篮曲 16 钱海与方岩

季星趴在洗手台前,把水龙头拧开捂住嘴巴,尽管季星用力压抑啜泣的音量,还是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阵阵呜咽声。待心绪平稳些,季星仔细洗了洗有些发红的脸,振作精神走了出去。



“你刚刚怎么了?”梁远听到脚步声,转头关切询问。



“没什么,太辣了,呛到了。”



“哦……那你现在好些没?”



“嗯,没事了。”季星坐回办公桌前拧开水杯喝了一大口,看着梁远笑得很用力。



“梁队长,你今天有查到什么线索吗?”



“还没什么头绪,今天遇见了吴启以前的辅导员,那人叫钱海……”



“钱海?!”季星一哆嗦,手中的水杯险些摔在地上。



“嗯?你认识?”季星慌乱的样子让梁远很疑惑。



“我……不认识,可能同名同姓吧……和我一个朋友。”



“哦,那你朋友是做什么的?怎么认识的?”如此反常的状态让梁远留了心,追问时也带了些审讯的味道。



“做小生意的,不是同一个人。”



“嗯……”梁远盯着季星的眼睛,想到钱海和季星年龄确有差距,便打消了莫须有的疑虑。



“……那好吧。不过说起来,我得好好查查这个钱海,说不定呢,就有什么线索。”



“他们是大学里的朋友?”



“对……你怎么知道的?”梁远皱了皱眉。



“啊……那个……我上大学时也和辅导员走得近,只是随便猜一下……”季星仓促笑了笑,“诶呀你别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,我上的是警校,怎么可能认识钱海。”



“这倒也是……”梁远撇了撇嘴,继续埋头看资料。



大约过了三个小时,梁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合上卷宗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回家,看见季星还在盯着电脑壁纸出神,便也没叫他,只放缓了脚步慢慢离开派出所办公楼。



梁远发动汽车踩下油门,引擎的轰鸣声从外面传至季星的耳朵里。季星回过神来,发现梁远已经离开,便掏出手机翻查着通讯录。在通讯录的最后一行,季星找到了一个备注为Z的联系人,手机屏幕的光照在昏暗的办公室里,也把季星的脸照得狼狈而扭曲。季星攥着手机犹豫了很久,还是狠下心拨了出去。



“喂?”电话只响了三声就被接通,听见电话里熟悉的声音,季星的心脏抽搐了一下。



“是我。”



“呵……我知道。”



“嗯……”



“找我有事?”



季星紧张得面红耳赤,手机屏幕贴在脸上也变得愈发滚烫。



“吴启的事。”



“我知道。”



“他进去了。”



“我知道。”



“可他进去之前和我说……”



“那不关我的事。”电话里的人依旧不带任何情绪,越是这样,季星越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。



“怎么不关你的事,如果不是你们……”



“然后呢?你说下去啊?”电话里的人笑了一下,像是吃定了季星的所有反应。



“……”



“如果不是我们,你早就死在荒山野岭了。记住你自己的身份,脱了你身上那层皮,你依旧是我养的一条狗,就算我不养了,狗就是狗,永远别想变成人。”



“……我不是狗。”



“呵……是吗?”听筒里传来一阵嗤笑,似是面对季星的挑衅才终于有了些兴趣,“你等等”。



季星握着湿滑的手机等待着,听筒里传来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,随后是一阵嘈杂的人声、呼吸声、重物击打骨头时骇人的清脆声,以及贯穿始终的哭喊与呻吟。



“我求你……别放了……我只是想求你帮帮我……”



“嘘……别哭啊,哭了就不是乖孩子了。这个忙我会帮的,不过……你知道该怎么回报我。”



电话被突然挂断,听筒里只剩下催命般的忙音,季星被深埋的恐惧再次拖入深渊,蜷缩着身子痛苦的张大嘴,一点点从椅子滑落倒在地上,眼泪大颗大颗往嘴巴里灌,噎得他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




“被告人吴启,犯故意杀人罪、故意毁坏尸体罪、包庇罪,数罪并罚,判处死刑,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依照法律规定,如不服本判决,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、十日内,通过本院或阳和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……”



胡东平和梁远走出法院大门,两人并肩而行各有心事。



“刚刚在庭上,吴启没什么反应,一点也不害怕。”胡东平啧了啧嘴,“好在他认罪了。你当时看见孟影的表情没,开心得要飞出去了!”



“正常吧,她不光是受害人,也是受害者家属。只是我这边还没查出什么头绪,心里总有些不舒服。”



“梁远,有些东西你也别太较真了,板上钉钉的事情对不对,吴启害了那么多人,说句不好听的,他死有余辜,你又何必为已经有定论的事情费工夫呢?”



“你别说了。”梁远摆摆手,“我都查了半个月了,不能中途撂挑子。现在他被判了死刑,更得加紧了。”



“诶……拿你没办法。”胡东平叹着气拉开车门坐上车,梁远也坐进副驾驶位上关上车门。



“这个给你。”胡东平递过一张纸,上面写着一个没听说过的地址。



“和平路崇和府5号?这是哪?”



“吴启上学时的老校长住的地方。别说我不帮你啊,你不是一直找不到他吗,他前段时间躲在国外,最近才搬回来和儿子一起住。老人家年纪大了,你过去的时候说话好听些,别一天天审犯人一样。”胡东平握着方向盘语气无奈,“还有啊,去的时候换身好点的衣服,那地方是别墅区,别到时候穿得像个流氓被保安拦下来。”



“老校长今年得有70多了吧?”梁远没听明白胡东平的弦外之音。



“73!所以才这么嘱咐你,别到时候吓着人家。”



“你这么不放心,那你直接把车开过去呗,跟我一起不就得了。”



“那可不嘛,我欠你的!我最多把你送到公交站,自己坐公交去。”



梁远撇撇嘴,往靠背上一躺,跷着二郎腿一副无赖的样子。



“你不和我一起去也行,那我就不请你吃饭了。本来在旁边的火锅店订了位子,你也不用去了。”



“诶你这人!”胡东平转头瞪了一眼梁远,又立刻认真观察前方的路况。



“去不去?”



“我这是不是在找路掉头?你催个屁。”




崇和府坐落在城郊,是阳和县唯一的别墅区。胡东平在保安亭周旋了好一会,登记了两人的身份证和警员证,又打了电话给房主确认后才被放行。小区里仅有八幢楼,老校长住在居中的楼王位,胡东平远远就能望见蹲坐在门口威风凛凛的石狮子。



“瞧见没,知识就是力量啊,这知识越多、力量越大。前些天咱们所里的老赵,几十年的老警察了,轮到自己儿子结婚,连彩礼钱都拿不出。人和人不能比啊……”胡东平握着方向盘停好车,看着眼前气派的四层独栋,拉手刹的力度都大了些。



“这不是他儿子家嘛,说不定是人家儿子争气,毕竟大学校长工资是摆在那里的。”梁远瞧胡东平眼热的样子觉得好笑,“你也不差啊,一把手……”



“我可不一样,一个月6000块我可是一分不多拿。君子爱财取之有道,不是我的我才不碰。”



“瞧你这话有些酸啊,半天也不下车,是还有话没说明白?”



胡东平解开安全带,往梁远身边侧身挪了挪,“还真不是我酸——这位老校长叫方岩。”



梁远听着这名字觉得有些耳熟,脑子里转了转,便想起了之前传遍阳和县的大新闻。



“方岩?前几年因为贪污受贿,进去的那个?”



“不然还有谁。”



“资产不是都被收了吗?”



“总会有办法留一些。”胡东平冲梁远眨眨眼,“行了,咱们进去吧。”




敲开别墅厚重的双开门,一位穿围裙的中年女人带着梁远他们往楼上走,那女人也不说话,只是每隔一段路便做着指引的手势,一直将人带到三楼的书房前才转身离开。



胡东平勾着食指轻轻叩了三下,房里一个嗓音沙哑的声音便说了句“请进”。



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一张鸡翅木的雕花办公桌,四周没有窗户也没有别的家具,说是书房却连一本书都见不到,墙壁四周像服装店一样打着铁架子,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儿童服装。方岩坐在轮椅上歪着脑袋,从桌上拿起遥控器打开了房间里的灯。



“二位警官坐吧。”



梁远环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可以坐下的地方,方岩此时敲了敲桌上的铃铛,刚刚的中年女人便立刻搬了两把椅子进来。



“……谢谢。我们这次来是有些事儿想问问您。”梁远刚一坐下便开门见山。



“为了吴启的事情?”方岩歪着头看向梁远,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。



“对,不知道您方不方便。”



“有什么不方便的,我一个老头子,平时也没什么事儿,陪你们聊聊天也是好的。二位警官请用茶。”



胡东平和梁远对视了一下,刚还在想面前没有茶水,便又进来一位年轻人捧着茶具为三人倒茶。



“……您家的工人们……倒是挺有默契……”胡东平有些尴尬,端起茶抿了一口,八分烫的金色茶汤刚好合适,茶香入口甘冽、韵味十足。“这茶也不错!”



“入秋了天干,这是特供的昆仑雪菊,最能明目平燥了。”年轻人一边斟茶一边解释,随后便悄悄退了出去。



“他们不是我的佣人……”方岩摇着轮椅坐到二人对面,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看起来像是随时要发怒一样。



“哦……那是您的亲戚?”



“他们都是我的学生。不聊这个,说说吴启吧,你们想问什么。”



梁远放下茶盏,说是什么昆仑雪菊,但梁远品不出其中的好坏。



“是这样的,我们查到吴启之前有过案底,想向您问问当时的情况。”




“唔……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。”




“我们知道,但还是想问问您的看法。”



“吴启这孩子做不出这种事……我相信他是被冤枉的。”方岩说话时依旧歪着脑袋,一句话说完便有口水从嘴角漏出来,梁远刚想提醒,之前的中年女人却像未卜先知般进来为他擦了擦嘴角。



“……要不您就别出去了?这一趟趟来回跑也挺麻烦的……”胡东平烦躁得很,有钱人家的仪式感他实在看不懂。



“……张妈……出去吧……”方岩挥了挥手,张妈便点头离开了,走的时候还轻轻关上了门,依旧面无表情如同机器人。



“您刚刚说,吴启是被冤枉的,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?”



“吴启在校成绩优异,虽然有时会逃课,但我也能够理解。后来被开除也是因为我老头子出事了,没人帮着他,不然他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。”



“成绩好也不一定说明人品没问题,比如说他和钱海,您觉得谁更优秀?”



“……你们去见过钱海了?”



“对。”



“钱海……他很好,只是缺少了些和人交往沟通的能力,性子极端且太倔。吴启不同,吴启脑袋活泛、擅长交际,做事情也更妥帖。”



“……哈哈……我怎么觉着您把他们二人说反了。”梁远实在无法将钱海、方岩口中的吴启,与自己认识的吴启联系起来。



“人有千面,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认清楚的。他确实是收留了那个小姑娘,我手上有证据,只是当时我人已经在国外了。”



“您说……证据!”胡东平和梁远大吃一惊站起身,方岩摇着轮椅回到桌前敲了敲铃铛,张妈便拿了个木头盒子走了进来。



“拿给这两位警官吧……”



张妈调转了方向,往梁远面前走,仍旧冷冰冰不带任何表情。经过胡东平身边时,胡东平嫌恶地往旁边让了让。



“别介意……张妈听不见也说不了话……”方岩瘫坐在轮椅上又挥了挥手,张妈便把手中的盒子放在梁远腿上,随后开门出去了。



梁远拿着盒子把玩了一下。盒子推拉式的设计有些容易滑动,稍微一动便开了一条缝隙。等到盒子完全打开,里面躺着的是一张略微发黄的老照片。



“这是……孟影……和吴启?”



照片上的孟影还是小孩子的模样,眉眼和现在比起来几乎没有什么改变,看上去应该是猥亵案期间照的。一旁的吴启穿着西装,留着清爽的学生头,整个看上去阳光而干净,好像隔着照片就能闻到淡淡的香皂味。照片中的吴启半蹲着轻轻搂住孟影,二人在教学楼前的花园里,笑得无比灿烂。



“吴启被开除后不久,就到了毕业典礼。听说他的同学们还是邀请了吴启过来一起拍照,他那时就带着这个孩子一起来。”



“这张照片是谁给您的?钱海吗?”



“不是钱海,是当时的班长。他给我寄了很多张照片,我把这张特意留着的。我以为辞了职、躲到国外就能逃脱法网,没想到我的学生们还惦记着我……我就回来自首了。”



“也就是说,孟影和吴启的关系,是非常好的……”梁远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孟影,笑得纯粹又开心,丝毫没有害怕或抗拒的痕迹。



“吴启出事后我曾经问过他们班的班长,拍毕业照当天吴启带着孟影一起过来,和别人也说过是捡来的孩子。不仅如此,聚餐后他们还一起去吴启住的地方商量怎么找到孟影的家人,其中一个女同学还单独带着孟影去买了很多新衣服。”



“也就是说,孟影住在吴启家的那段时间,是有机会逃跑的,但是她没有这么做。”



“对。这些都有人证,如果你们需要,我可以把相关人员的联系方式给你们。另外……”方岩欲言又止。



“什么?”



“钱海是最了解这件案子的人,他当时和吴启住在一起。”



“您说什么!”梁远后背一阵发冷,如果方岩说的是实话,那么钱海可以隐瞒了这个细节究竟是为了什么呢?



方岩看着梁远的神情轻轻笑了笑,“怎么,钱海没跟你说?也难怪……他和吴启关系很不好,不说也可以理解。”



“可是……钱海说……他和吴启关系很好的。”胡东平发觉不对,连忙补充。



“吴启在学校里做买卖,举报人就是钱海。不过吴启好像并不知道这件事……咳咳……咳咳咳……”方岩说到此处,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,张妈像早已等候在门口般镇定自若地走进来,冷冰冰地服侍方岩吃药。



“您怎么了?”



“咳咳……我该说的都说完了,有点累了。联系方式我会让张妈抄下来给您,二位请回吧。”



梁远和胡东平闻言只能起身告辞,临走前梁远看了眼满墙的儿童服饰,之前灯光没打开时还没发现,现在仔细一看,那些衣服各式各样,有男有女,款式也是新旧不一。



“呃……方老,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您。”



“咳咳……咳……你说……”



“这些衣服,是谁的?”



方岩喝了一口水,艰难地吞咽下张妈递来的药片,“我孙子、孙女、还有小外孙的。”



“那您干嘛都挂在这?”



“……诶……人老了,孩子们不穿的衣服我都给留着,不能时时见到也能有个念想。”



“好的,那我们告辞了。”



离开崇和府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,梁远对着电话一个个打给吴启的同学们,随后沮丧地按下了锁屏键。



“方岩说的是实话。”



“你说啥?”胡东平握着方向盘皱起了眉头,“也不能打几个电话就给他翻案啊。”



“不是……其中一个叫黄文的,就是当年带孟影去买衣服的女生,她说吴启当时刚把孟影带回来时,曾经打电话给她,希望她能把孟影带到女生宿舍住着,但是黄文问了全班女生,没人敢冒这个险。就又陪着吴启去警局报了案,但是孟影一直在哭闹,说什么也不愿意找自己的家人。”



“难不成吴启说的是真的?孟影是被家暴才逃出来的?”



“黄文说她看过孟影身上的伤,都是旧伤,没有新伤。她说如果有需要可以来作证。”



“我去……吴启还真没说谎……不过这些人为啥当年不开口呢?”



“怎么开口……卷宗上写的是孟涵”



“也是,几个学生说的话……”



梁远靠在副驾驶座上点了支烟,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接连亮起来。梁远摇下车窗把夹烟的手伸出去,呼啸而来的冷风吹得烟头噼啪作响。



“换季了……冬天要来了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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